长鼓舞是瑶族最重要的文化符号。
有瑶族居住的地方,就有长鼓舞。有长鼓舞的地方,就有瑶族居住。
我想象深山老林之中,有那么一栋古老得近乎原始的吊脚楼,吊脚楼门前有一块面积特小的坪地,这块坪地便是长鼓舞的舞台。坪地的下方是一条溪流,一年四季不知疲倦地唱着一支歌,叮叮咚咚,不知流向什么地方。这条溪流从吊脚楼下流过,却不属于吊脚楼。属于吊脚楼的,仅仅是头上缠缠绵绵的白云,树林中叽叽喳喳的鸟语,和手中油亮油亮的长鼓。当然,还有瑶歌,以及给瑶歌长上翅膀的山风。
探索艺术起源的人们,曾经沿着溪流,来到吊脚楼门前。吊脚楼里的人告诉他们,大山里流传着一个故事,说是盘王进山狩猎,不幸被一只野羊撞死于空桐树下,盘王的六个儿子悲恸欲绝,愤而将野羊捕获,然后砍下空桐树,凿空之后,以野羊皮蒙成长鼓,击之以祭盘王。
探索艺术起源的人们觉得这是一个新的发现。
我也认为是一个新的发现。
艺术起源有模仿说,游戏说,表现说,劳动说,亦有祭祀说。
祭祀是长鼓舞的一大特色和功能。它的起因是祭祀,它的初始的目的仍然是祭祀。瑶族每逢“还盘王愿”,击长鼓以祭奠盘王,已经成了一种固定仪式,千百年来没有丝毫改变。
我第一次接触长鼓舞是在少年时候。那时候我在读高级小学,年纪在十一、二岁。我有一个同学,姓赵,他是瑶族。忽然有一天,学校门口操坪上,围了一大群人,似在观看什么。我奋力挤进去,一眼便见姓赵的同学在一张并不宽绰的四方桌面上跳长鼓。我在那个年龄段,看过的属于舞蹈类的表演,大约就是耍花棍、扭秧歌之类,乍一看这跳长鼓,顿时全身心都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振奋。老实说,长鼓我是第一次得见,跳长鼓更是第一次得见。一方面,我惊异于这位姓赵的同学,小小年纪,怎么会把一柄长鼓舞成一朵花;另一方面,则惊异于这个世界上,竟有如此神奇独特的舞蹈,它的舞台只需一张方桌,就能随心所欲,将要展示的内容,全都淋漓尽致展示出来。当然我也有疑问,既是舞蹈,为什么要把舞台缩小到仅能容人?在地面上跳,不是更能放开手脚吗?
那时候,我和长鼓舞只能说是在漫漫人生道路上的一次不期而遇,说不上了解。虽然如此,我对长鼓舞,对拥有长鼓舞的瑶族同胞,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这个印象就是四个字:稀奇、神秘。
瑶族是神秘的,长鼓舞亦是神秘的。这神秘无时无刻不在牵动着我的心。终于有一年,我追踪长鼓舞的足迹,去了一趟江华大瑶山,见识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长鼓舞。
背景是一个瑶寨,吊脚楼高高低低,排列到丛林深处。一位瑶族长者,表情严肃,仿佛从历史深处走来,走到我们面前,然后弯下腰去,按照传统的套路,一丝不苟,表演他的长鼓舞。这是一个很小的平台,四围全是高山。大千世界,吝啬到只切割出这么一小块地盘,容我们自娱自乐。老人的长鼓舞跳得很认真,很执著,他的眼里不仅仅是山,不仅仅是树,他或许把全世界的人都当作了他的观众。开始我只是注目观看,后来猛然意识到,长鼓舞其实是一种以叙事为主的舞蹈,它的舞蹈语言,明显带有倾诉的风格。那么,我们不仅要仔细地去看,还需要仔细地去“听”,才能深刻领会其中内涵。长鼓舞是舞,但也是诗,是民族的史诗。以“舞”来记录历史,以“舞”来叙说历史,这是瑶族艺术的一大特点。瑶族的聪明才智,于此可见一斑。但是,以我当时的感觉,长鼓舞的“诉说”“听”起来未免有点拘谨,甚至有点压抑,有点沉闷,就像我听瑶歌时的那种感觉。瑶歌中,譬如过山瑶歌“纳发”,听起来总让人觉得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向四处弥漫,使听者心灵受到阵阵震撼。我明白,当时我对瑶族的历史还不甚了解。不了解一个民族的历史,当然谈不上去理解那个民族的艺术。
但是瑶族是个很特殊的民族,瑶族的历史其实已经记录在她的各种艺术形式之中,于是,我企图去进一步接触长鼓舞,从长鼓舞去了解瑶族。一个民族的历史,在自己的艺术中得到充分反映,长鼓舞恐怕最为典型。当舞者屈曲着身子,两腿半蹲或全蹲,上身略为前倾时,我的眼前,朦朦胧胧便出现了过山瑶背躬屈膝、翻山越岭的剪影。永州境内瑶族,有高山瑶和平地瑶之分。高山瑶又分土瑶和过山瑶。土瑶进入永州境内较早,因之又称“主瑶”,基本有定居的村寨。过山瑶又称“客瑶”,进入永州境内较晚,因无山场可居,居无定所,每隔一段时间,就得举家迁徙。迁徙是他们生活中的重要内容。山过山,山过山,过了一山又一山,不知哪座山是他们最后的归宿。山是他们人生的依赖,也是他们人生的惟一舞台。他们在这个舞台上,上演的节目,永远是砍山,烧荒,播种,收割,刀耕火种,周而复始。当然,还有跳长鼓,唱瑶歌。
长鼓是他们的身份证,是他们的灵魂,他们可以没有山场,没有居住地,但不能没有长鼓。据古籍记载,瑶族有冤情去官府告状,也是要打长鼓的,惟有长鼓,才能证明其民族的身份。大约正因为此,所以长鼓舞中,不少动作,就是表现长鼓的制作过程,如锯木,挖鼓,绷鼓,听鼓,试鼓等等。
我渐渐又感觉出,长鼓舞是要以山为背景的。长鼓舞离开了山,就离开了古朴,离开了本真,再看不出它原汁原味的灵气与神韵。虽然,作为民族艺术,长鼓舞今天已经是走遍天下,这说明艺术是人类共有的精神财富,但它的根,始终是扎在山里的,山是长鼓舞最初的襁褓和摇篮。
当我意识到长鼓舞是以山为依托的艺术,我似乎理解了它的形式,何以有高桩矮桩之分,何以其表演舞台仅仅囿于一个小小平台,甚而一张方桌。瑶族世世代代蛰居深山,在山的绉褶中求生存,生活空间被大山长期挤压,甚至居屋也得依山而建,人生舞台之窄撇也就可想而知。平时的自娱自乐,只能是量体裁衣,有一小块坪地,有一张方桌,也就不错。以世界之大,出现此种现象,自是不合情理,亦不合天理。然舞台虽小,长鼓舞涵盖的内容,却是惊人的丰富。我似乎从舞者的舞姿中,朦朦胧胧,看见了这样一幅历史画面:山势迷茫,风声凄厉,林涛呼啸,一些人扶老携幼,肩挑手提,驼着背,躬着腰,曲着腿,那么吃力,那么艰难地在爬山越岭,过涧穿林,因为山势陡峭,他们的身子永远向前倾斜着,颤抖的双脚,时而全蹲,时而半蹲,历史的沉重负荷,压在他们的肩上,使他们无法挺直腰身。长鼓舞作为艺术,记录下了这一连串逼真而感人的镜头。好容易翻过一座山去,歇下来,气尚未喘定,便要找寻一处地基作屋场,然后开始构建居屋。接下来,便要去找树,去伐树,直至锯木、上梁、盖项……安顿下来后,还得马不停蹄,去狩猎去,去垦荒去,去种树去……种种艰辛,就像脚下那条爬不完的山路,永远缠绕着他们,无法脱身。
我当年在家务农时,曾多次去深山中伐薪烧炭,以维持生计。一次挑了一担柴禾,好容易捱到山下,走上了平路,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:谢天谢地,下山了,快到家了,眉宇之间,未免露出几分轻松惬意之情。几乎是同时,我看见一位瑶家打扮的山里汉子,也是挑着担子,面对即将要攀爬的山路,亦于默默中,露出来一分不易觉察的轻松和惬意。我于是试探着和他搭讪:老表,前面这段山路,够你爬的。谁知他满不在乎,说,不妨事的,上山了,快到家了,再苦再累,也就一段路,不怕的。说着,自顾往山上走去。奇怪,我以下山为轻松,他以上山为轻松。过后我终于想明白了其中道理,所谓轻松,其实并非身体上的,而是一种心理感觉,他的家在山里,山就是他的家,所以望见山,就如望见家一样亲切。
我在看杨丽萍的《雀之灵》时,常常为一种意境所感动,常常为一种美所感动。后来我总是想,一种舞蹈的诞生,是应有它的历史背景和环境背景的。像《雀之灵》,绝不可能诞生在茫茫大草原。有人一度对长鼓舞的诞生难以理解,深山老林之中,环境之恶劣让人难以想象,何以会成为一种艺术的摇篮?我想,这恐怕与人的情感因素有关。人在逆境中,譬如在恶劣环境中,长期经受生活的磨难,情感反而变得难以想象的活跃,生命意识反而变得难以想象的强烈,这与诗界常说的“愤怒出诗人”,或许是一个道理。逆境中诞生的艺术,才是真正经得起考验的艺术。
长鼓舞是叙事的,譬如建造房屋的全过程,可以说表现得淋漓尽致。但是作为舞蹈,它不可能不抒发某种思想感情。叙事中抒情,抒情中叙事,这是长鼓舞的一大特色。一些日常生活细节,像舂米,缠头巾,扎腰带,裹绑腿……在长鼓舞中都有具体体现,我们在欣赏这些舞蹈动作时,毫无疑问,我们已经感受到一股浓烈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,我们从中看到了一个民族的种种生活情趣。长鼓舞的背景离不开深山密林,那么,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,在舞蹈中亦不可能不予涉及,于是,飞禽走兽,溪流花木的神态模拟动作,就自然而然进入了舞蹈,如扫地梅花,雪花压顶,山羊反臂,古树盘根,金鸡展翅,画眉跳涧,大莲花,小莲花等等等等,让我们看得眼花缭乱,感觉自己的身子,懵懂之中,走进了一片密林。此时此刻,我似乎是读懂了长鼓舞——是的,当我看见舞者手中的长鼓侧身轻敲,我仿佛听到谁在拨动吊脚楼下那条小溪灵动的琴弦;当我看见舞者手中的长鼓发出骤响,我仿佛听到林海正掀起阵阵狂涛。读懂了长鼓舞,就是读懂了瑶族,读懂了瑶族的历史,读懂了瑶族的全部生活内涵,以及他们的价值观,人生观。
长鼓舞是礼赞生命和歌颂生活的舞蹈。长鼓舞的每一个形态语言,都是一组有血有肉的活的雕塑。长鼓舞的雕塑感使我深深叹服。每次看长鼓舞,我都有一种对于生命的崭新体验。长鼓舞对于生命的诠释使我终生难忘。2004年,我曾参与大型舞蹈诗《盘王之女》的创作,创作的过程,既是对瑶族历史的一次全新体验过程,也是对瑶族这个民族的一次全新认识过程。大幕拉开,一柄巨型长鼓直指苍穹,无论是视角上,还是情感上,都给人一种强烈的震撼。这是一种象征,力的象征,文化的象征,更是瑶族坚忍不拔、不屈不挠精神的象征。长鼓顶天立地,一个民族顶天立地,古朴,苍凉,剽悍,粗犷,没有人不为之感动。
瑶族虽然世世代代在大山中繁衍生息,大山将他们严密封锁,封锁了上千年,几乎与世隔绝,但他们凭着自己的智慧与勤劳,创造了光辉灿烂的,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山地文化,长鼓舞便是其中精华。关于长鼓舞的起源,民间传说是始于盘王辞世的混沌之初,南宋绍兴二年的《十二姓瑶人进山榜文》对此有一些零星记载。如果《进山榜文》所记过于遥远,尚不足为凭,那么,宋沈辽的诗《踏瑶曲》:“湘江东西踏盘王,青烟白雾将军树。社中饮酒不要钱,乐神打起长腰鼓。”似乎可作为长鼓舞在宋时就已经时兴的依据。诗中甚至点明“乐神打起长腰鼓”这种活动,地点是在“湘江东西”。同时,《九疑山志》所录赵有德《观瑶女歌舞》诗:“长腰小鼓合笙簧,黄蜡梳头竹板妆。虞帝祠前歌舞罢,口中犹自唱盘王。” 亦可作为佐证。那么,保守一点估计,长鼓舞流传至今也有了近一千年的历史了。
一种舞蹈,一种艺术,在一种极恶劣的环境中,茁壮成长,传承上千年,没有被岁月的风雨掩埋,可见其生命力之顽强!无论从何种层面上看,这都是一个奇迹。
真正的艺术是不朽的。何况长鼓舞是集一个民族的智慧,一代又一代,在实践中创造,在创造中实践,呕心沥血完成的艺术精品。它诞生在深山,成长在深山,高山流水成就它的气质,日月星辰赋予它的灵性,山风山雨铸就它的品格。严格地说,长鼓舞的创造过程,也就是一种生命过程。它是原始的,也是现代的,它是拙朴的,也是鲜活的,它是属于一个民族的,但也是属于世界的。
长鼓舞,生命之舞。
来源:永州日报
作者:李长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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