双休日我回到乡下,老屋的门紧锁,房前屋后转了一圈也不见父母的身影,只有那条老黄狗不停地摇着尾巴,想告诉我什么,又始终没能开口。
我知道,母亲一定在那片她劳作了一生的土地里,于是,我朝那方向呼唤,几声之后也不见回应。这时,却忽然听到畜栏边一只母鸡在咯咯咯地鸣叫,一股暖流冲走了全身的疲劳。我几乎本能地走向母鸡鸣叫的地方,一只残破的箩筐里垫满了棉絮和稻草,毛色杂乱的母鸡单腿独立在筐沿上继续着她的歌唱,一个刚刚生下的蛋就像一枚月亮,使我的眼睛放射出光芒,我觉得阴暗的畜栏里顿时明亮了许多,我闭上眼也能感觉到那鸡窝的温度,还有那种臭而充满安慰的味道。我伸出手去,捡起那个鸡蛋,然后也没有离开,我的目光还在鸡窝里搜寻,这个过程让我恍惚,因为我没有看到我更想看到的东西。等我醒悟过来,才发现,哦!现在的我,已不是那个在鸡窝里拿钥匙进家门的我了。
三十多年前的一个早上,母亲匆匆忙忙,从杂屋间取出锄头,走到我耳边轻语:钥匙放在鸡窝里,饭菜在锅里,吃了就去放牛。当时,我已挎上了母亲为我终缝制的已沾满墨迹的布书包。母亲去做工,我得去上学,母亲向西走,我向东,太阳已有一竹杆高,母亲出发时还嘀咕了一句:又晚了,今天又要扣工分。
我就像只小羊羔蹦蹦跳跳往学堂赶,爬完一个陡坡,我回头看了看母亲,我看见她的背影正好翻过一个垭口,似一副水墨画中的动景。那时我好幸福,也有一丝淡淡的牵挂了。幸福的是,饭菜就在锅里。牵挂的是,我需要天黑才能再次见到母亲。但终归是幸福感填满了我的心,因为还有一个像月亮一样的鸡蛋在等着我。以至于课堂上,我的注意力总是不能集中,我总是眼睛望着老师和黑板,心好像没有跟着我的身体一起去到学校似的。我想像着,当我放学回家从鸡窝里取出钥匙,打开家门,直奔锅灶,揭开锅盖的情形。那铁锈和饭菜混合的香味,如同幻境让我陶醉。
记不清有多少个那样的早上了。有时候,母亲会以同样神秘的语气告诉我,钥匙放在门坎下的小土窝里、墙洞中、磨盘里……这是一个乡村女性在那个特殊年代的怪异谨慎。记忆中,那时的锁好像只有一把钥匙,也许是另外的都弄丢了,也许母亲习惯了用一把钥匙捍卫简陋的家,反正我家的锁只有一把钥匙,一家人也全靠那把钥匙进家门。母亲总是秘密的决定着钥匙的位置,作为儿女中的老大,我也便顺理成章成了与母亲共享这一秘密的人。以至于父亲偶尔回家,也需要等到母亲收工或我放牛回来才能进门。但我清楚记得,母亲把钥匙放在鸡窝里的次数最多,意思是让我在取钥匙的同时,也一便把鸡蛋捡进屋。否则,鸡蛋就会被黄鼠狼偷吃掉。母鸡的叫声也就这样成了我心中最美的歌谣。偶尔,我也会和弟妹们把鸡蛋用菜叶包着在火中烧着吃,母亲晚上回家,总一头露水似的,进门多半要清查捡了几个鸡蛋,我们当然就会用瞒报交差。那年代,我的经验是,有鸡蛋得主动吃,否则就得等到家里来贵客。那时候母亲好苦,父亲在公社做事,一家人的口粮全靠母亲在生产队挣工分,“半边户”、“缺粮户”就像是压在母亲身上的一副石磨,但她依然不能让其停止转动。她整天在生产队劳动,中午回家吃顿最简单的饭,主要是为我们兄妹几个放学回家有吃的。
三十多年的光阴以父母的苍老为证,被我不经意地消耗殆尽。其中二十年,我如父母亲所愿,成为了一个吃国家粮的“城里人”。
有时候,我走在大街上,冷不丁就会看见几只麻雀在面前跳跃,它们呆头呆脑,目光恍惚,神情黯然,或捡食人们遗弃的食物,或在街道旁的绿化树下东躲西藏,它们也许早已忘记那草丛里的虫子,树林里的清新,月光下安静的睡眠。我想,这些进城的麻雀不正好代表我的身世吗?江湖带走了人的身体,灵魂还在原处。城里的我虽然裤腰上挂了一大串钥匙,但总觉得没有一把能真正打开可供心灵栖居的家门。唯有那把鸡窝里的钥匙,才让我感到温馨和向往。
这把放藏鸡窝里的钥匙,是一把万万不能丢失的钥匙,用心保管,才不会迷失家的方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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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江华新闻网
作者:李荣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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