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生长在旧社会,没读过一天书,斗大的字都不识一个,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。她非常勤劳,又善于安排家务,总是用她身体力行来影响和教育自己的孩子。因为母亲的努力,在上世纪六、七十年代那样艰苦的岁月,作为子女,我们都没有受到过多的饥饿。
那时候兴生产队,农民靠挣工分吃饭。开始,大家都还有积极性,搞了几年就出工不出劳了,每年收获粮食很少,因此,缺粮断粮是常事。尽管如此,也不准你离开集体各行其是,有大片的地也不准单独耕种。我家人口多,劳力只有父母俩,挣的工分不多,分到的粮食就自然更少。每年春节过后,粮食就所剩无几,所谓的“青黄不接”就提前到了。俗话说,巧妇难为无米之炊。日子总得要过,六七口人要吃饭,要生存。母亲只有巧计划,早安排。平时就把日子安排得紧巴巴的,即使在秋收时候,也不纯煮白米饭吃,总是杂粮野菜掺合着。还抓住空闲时间,利用屋边地脚那一丁点空地偷偷的种一些南瓜。
于是,每当春节过后,母亲就带着我们早早在屋边地角开始整地了。大面积种植不行,只有在自己的屋边一块非常狭小的空地上,人们不注意的地方挖一个一个的小土窠。因为规模小,数量不多,母亲总是做得很精细。她先把土整好,把挖到的石块、草根、树根等捡拾干净,把泥土捣碎,然后用大粪与牛粪作底肥,盖上泥土。母亲说:“盖上泥土是让肥料发酵,这样,泥土肥力才大。”做好了这些,母亲就在土窠上插一些木片做记号。当时,我们兄弟姐妹不过五、六岁,母亲把我们拉在一起,帮她捡拾草根,或者抬肥料。过了几天,天气渐渐转暖,母亲就把原来的土适当扒开,从衣兜里掏出一粒粒的南瓜籽细心地埋进泥土里,并要我们用准备好的一节节竹棍把土窠围成一个个篱笆圈,以免遭受人、畜的践踏。母亲说:“种庄稼就如绣花,你做的精细,绣出来的图案自然就美丽,种出的果实自然就又大又多。”
种进土里的南瓜籽,受到了温润肥沃泥土的孕育,不几日,就渐渐撑破皮壳,冲开泥土,顶着瓜瓣长出来了。它们沾着泥土,那样的鲜嫩,泛着微微的鹅黄,如刚降生的婴儿。这时,母亲怀着喜悦的心情告诉我们,玩耍时要小心,不要靠得太近,以免把它们损坏,我们兴奋不已的答应着。小小的瓜芽不到几日便长出片片毛茸茸的绿叶来,如婴儿张开的小嘴,贪婪地吸吮着阳光和雨露,两三天就转青了,变成了鲜嫩的苗。母亲隔三差五地拎着水桶,用葫芦瓢慢慢地给那些秧苗浇水,从不落下一棵。又过几天,就慢慢变成阿娜的藤蔓,有几分羞涩,犹如少女一般,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和诱人的魅力,含羞的,试探的,又大胆的,沿着篱笆墙攀延。待稍长之后,有的顺着地边生长,有的爬上屋檐,缠绕在屋顶上。母亲叫我们适时给它们施肥,浇水。根据长势,母亲又在其周围树起新的支架,或将其向着阳光充足的地方引导。南瓜苗儿不娇气,母亲把它牵引到哪个方向就往哪个方向爬,搭上架子,就往上爬。当南瓜苗的枝枝蔓蔓像蒲扇般大的绿叶堆满瓜架之时,婆娑的浓荫“泼”下来,我家的整个院子便氤氲在水一样温润的氛围里。
转眼到了开花的季节。清晨,我推开房门,眼前一片金黄:一朵朵金灿灿的南瓜花像一支支鎏金的喇叭,在高高的架子上渐次吹响,别有一番喜庆的景象。柔软而略带纹路的花瓣上挂着晶莹的露珠,宛如刚刚出浴的大唐仕女,显得愈发秀美端庄、青春妩媚。花瓣围成的花蕊中,短短的花粉柱头高高昂起,极似丹青妙手的一支画笔,只待泼墨临池。微风吹过,花粉溅落,洋洋洒洒,如落英缤纷,叶子、秧蔓便染上淡淡的金黄,瞬间拥有了王室的高贵。
夏天,我爱在南瓜架下听雨。那不啻在聆听一场天然的音乐会呢。雨点打在南瓜叶子上“啪啪啪、唰唰唰”地响成一片,由于叶子大小厚度不同,雨点轻重急缓不一,奏出的曲调也高亢低回、婉转悠扬。忽而“千骑卷平冈”、“金戈铁马,气吞万里如虎”;忽而“漫步海滩听鸥鹭,极目楚天放歌来”;忽而又“幽幽咽咽错杂弹”、“绢帕掩面悲难言”……一曲过罢,令我顿悟荣枯之反复、世事之难料、人间之沧桑。心中忽生悲凉,忽生感慨,忽而自失,忽而自得,俨然自驾扁舟,泛波江上——忽而浪峰,忽而谷底,竟不知苍茫宇宙,身系何处……听雨虽美,但如果是暴雨,那些开了大朵大朵金黄色的花可就遭殃了。暴雨过后,南瓜花就会是零零散散的一片。这时,母亲就会惋惜得不得了,因为那些大黄花如果不被雨水打掉,就会长成一个个大南瓜。没办法,她就让我把那些散落的花捡回家,用井水淘干净,用葱花炒炒,菜虽好吃,但心里却高兴不起来。
南瓜还没有完全成熟的时候,母亲是不舍得摘下来吃的。南瓜长得也快,有扁圆形的,像石磨;有长形的,似睡枕。大大小小的南瓜有的暴露在瓜叶外,洋溢着一种“舍我其谁”的霸气;有的躲在深处,透着一种“犹抱琵琶半遮面”的娇羞。为了避免南瓜长大变沉后坠落,母亲就用树丫儿架着那些南瓜,或者让我折些柳条编织成一个大大的网兜为它们套上。
秋风一起,此时的南瓜也就积累了一夏的沧桑,显得有些老气横秋。成熟的南瓜形状各异,有直的、有弯的、有长的、有短的、有粗的、有细的、有扁的、有圆的,黄澄澄的,十分诱人,母亲的脸上总是笑得如同秋天的菊花一般灿烂。
看着那些贪婪的吸进了所有养料,把秋天那香喷喷的阳光晒足,变得金黄、沉厚的南瓜,母亲就就叫我们把它们割下来,扛到晒楼上。我们就欢天喜地地把那些南瓜搬到楼上,一个一个的摆好。那些南瓜大的有二、三十斤重,小的也有几斤重,每年至少也要收获几十个。我们搬得汗流浃背,但非常高兴。摆在晒楼上的南瓜有好几排,邻居们看了都啧啧赞叹,当然也有眼红的,背后说母亲在搞资本主义。母亲不管这些,在那时候,母亲几乎就这样年复一年,利用人们谈天休闲的时间,利用屋边地角,带着我们去种南瓜或者其他农作物。
“瓜菜半年粮”,在粮食奇缺的年代,那些南瓜之类的就成了我们充饥的主食。当粮食不足时,母亲就把南瓜从楼上扛下来,去皮,洗净,切片,加入适量的水和些许大米,煮成南瓜饭。或者先把适量的水烧开,再放进剁碎的南瓜煮成南瓜粥,或者直接煮一大锅南瓜,放进适量的油盐,供全家人食用。母亲还不时地把切片的南瓜蒸熟,捣匀,制成小饼,然后放在油锅里煎至金黄,给我们当零食。还会把南瓜切成块,分成片,晾成干菜。特别回味的是,母亲把南瓜瓢里的籽儿洗干净、晒干,到过年的时候再开始烹炒。当南瓜籽炒好后,沁人的香味直逼五脏六腑,悠悠的年味就在母亲不停翻炒南瓜籽的瞬间越来越浓。
有了母亲的操劳和用心,南瓜伴随着我们兄弟姐妹渐渐地长大,南瓜使我们一家度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,并且,我也从中学到了劳动的技能与本领。
那时的母亲虽然不懂得南瓜全身都是宝,它具有补中益气,清热解毒,增加营养,促进生长发育的作用。但是,如今,我们兄弟能够有一个健康结实的身体,自然有母亲种植南瓜的功劳。
现在,母亲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,随着年岁的增长,母亲对南瓜的情感愈发浓厚起来,每年他都要种不少的南瓜。
金秋八月,桂子飘香,又到了南瓜丰收的季节,院子里,瓜棚下,一个个金黄色的南瓜散发出阵阵诱人的瓜香。每天,南瓜棚下,侄儿搂着母亲的脖子不停地嚷嚷:“奶奶,南瓜啥时可摘呀?”“快了,快了!”看着硕大的南瓜,母亲一脸的笑容。
南瓜摘下后,母亲总要挑几个模样好的、个头大的,让我给左邻右舍和平日里交往密切的乡亲们送去,这也是母亲一生为人淳朴的情份。我能理解母亲赋予南瓜的这份特有的情感。在母亲看来,南瓜不仅仅是一种普通的农家蔬菜,而是一个全新的生命概念:南瓜是坚毅的音符,曲折生长,却奋发向上;南瓜是圆满的韵律,花开蒂落,却苦尽甘来。
一个个南瓜,一缕缕情思,几条条生命,成了母亲给我们儿时上的最好的人生一课。我想,母亲就像是那一根不屈不挠的南瓜藤,子女们就是藤上结的一个个南瓜。人生如瓜,犹如一粒南瓜的种子,哪怕是扎根一掊瘠土,迎着雨露阳光,也要生根发芽,开花结果,最后,瓜熟蒂落,叶落归根,不断书写着历史的变迁,繁衍着生命的永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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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江华新闻网
作者:李荣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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